《还珠格格》播出后,我在北京买房了|对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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薛亦伦演了二十多年戏,第一次上热搜。
6月14日,伴随着电视剧《叛逆者》的热播,扮演日军特务池田英介的“N番配角”薛亦伦,抢在朱一龙、童瑶、王志文前面,登上了热搜榜第一位,词条斩获7亿多阅读量。这位曾经凭借《还珠格格》“小凳子”一角赢得“全民脸熟”的演员,体验了一把翻红的感觉。
“人生第一次上热搜,就上了第一名,汪峰都上不去,让我上去了。”接受「最人物」采访时,薛亦伦笑着调侃道。
作为一个演员,薛亦伦22岁就出演万人空巷的经典剧作,拥有了家喻户晓的角色。而此后20多年,他却销声匿迹,鲜被提起。
等到注意力再次汇聚在薛亦伦身上,人们惊讶地发现,他还在电视剧中扮演着不那么重要的小角色。
一时间,尽是唏嘘。“他竟然是小凳子,我都没有认出来。”“他竟然还在演戏。”“原来小凳子一直潜伏在我们身边。”
45岁的薛亦伦比起20多岁时,容貌几乎没变,仍是一张圆脸。他还有很多“没变”,譬如还在演戏,还没红,还在等待一个好角色和一个机会。
在人生中长达24年的“后还珠时代”,薛亦伦塑造了大大小小60多个角色,亲眼见证了众多一线明星的走红。
在社交媒体上,网友问他为什么还没红。
他笑着调侃自己:“虽然我没红,跟我合作的可都红了呢。”
关于演员的红与不红,主动与被动,运气与使命,他有颇深的感受。在与「最人物」的对谈中,薛亦伦讲述了他20多年配角人生中,封存在岁月深处的故事。
薛亦伦拍了好几条短视频,来回应“黑粉”让他去找个地方上班的事。有一次他开玩笑,“你们说让我找个电子厂去上班,我不是没去啊,可是人家不要我,我超龄了。”
这句自嘲被当了真,经营销号渲染,出现在热搜中,换来不少同情感叹。这个小小的乌龙事件,似乎反映出“不红的演员”的尴尬处境。
在不少人眼中,不红,很惨,何必还要演呢?
但是对于薛亦伦来说,逻辑不是这样的。他对表演的喜欢是与生俱来的,根本无需论证。
薛亦伦成长在一个文艺家庭,父母都是山东本地的舞台剧演员,父亲薛中锐更是颇有名气的戏骨,在《康熙王朝》中饰演索额图。
薛亦伦父亲薛中锐,《康熙王朝》中的索额图
薛亦伦从小在后台长大,看着大人们表演,耳濡目染。他第一次登台,是救场。演小朋友的演员生病来不了,6岁的薛亦伦紧急顶上,自如地完成了演出。
薛亦伦青年时代的表演之路,可谓顺风顺水。
他就读山东艺术学院戏剧系,老师都是一些熟悉的叔叔阿姨,上大学时,就演了好几个男一号。处女作是淄博电视台1993年拍摄的6集电视连续剧《窑神》。
他年轻时清瘦俊朗,老照片中,颇有几分周星驰的味道。“每次老师说,有剧组来学校招人,让我们准备好,我就知道我又要出去拍戏了。他们来了肯定要找我。”
90年代,人们对“铁饭碗”的追求仍然是狂热的。薛亦伦本应在父母的庇护下,获得一份话剧院或者电视台的稳定工作。但是,就像大多数生活在父亲庞大身影下的男孩一样,他想自己出去闯闯。
于是,1996年的冬天,21岁的薛亦伦揣着2000块钱,来到了北京。他心中盘算,如果钱花光了,还没混出名堂,就裹起铺盖卷回家,老老实实上班去。
彼时,琼瑶已经开始筹备《还珠格格》的拍摄。演员们的好运气,正在酝酿之中。
薛亦伦住在老同学的大学宿舍,5块钱,一张床,一晚。他住了3个月,白天拿着BB机出去找活,“别人呼我一下,我赶紧找个电话给人回过去。”
半年后,薛亦伦在闫建刚导演的剧组帮忙,剧组转场之前,他去还摄影器材,在北影厂门口,碰上了一个人。那个人叫刘芳,是《还珠格格》中尔康母亲福晋的扮演者,也是剧组的选角导演。
刘芳,《还珠格格》中饰演福晋
刘芳问他,小伙子,我看你形象挺好,是演员吗?
在得到肯定的回答后,她向薛亦伦索要了一张照片。薛亦伦给她的,是一张剧照,是自己来到北京之后,在《梦断紫禁城》剧组打酱油,饰演小太监的剧照。
这张照片递到琼瑶手中,获得首肯。薛亦伦和扮演“小桌子”的李楠,一起去见了琼瑶的儿媳、《还珠格格》项目负责人何秀琼。“她看了我们15秒,就说,好,就他俩了。”
北漂仅仅半年,薛亦伦就迎面撞上了自己人生中最大的好运气。“命运安排好的,逃都逃不掉。”
只是,没有上帝视角的局中人,却有全然不同的感受。
播出前的《还珠格格》,从来不是一个“好饼”。这出戏没有大腕儿,全是新人,甚至琼瑶本人也没怎么把它当亲生的。琼瑶同时筹备的另一部《苍天有泪》,拿着2000万的大投资,而《还珠格格》只有600万。
在山东演惯了主角的年轻人,来到北京只能演小太监之类的龙套角色,薛亦伦心中难免感到巨大的落差。但是那时候,他已经在北京耗了半年,弹尽粮绝,急等着钱交房租,面对剧组开出的5万元片酬,他立刻接下了“小凳子”这个角色。
拍戏的时候,他还很郁闷,觉得丢人,生怕自己以前认识的人知道。
结果,1998年《还珠格格》第一部播出,不仅是他的旧识,全国人民都知道了。
现在说起这段往事,薛亦伦仍然感到荒诞。“你知道我当时是什么心情吗?就感觉像我这辈子就偷了一辆自行车,就被别人给知道了。”
拍《还珠格格》的时候,薛亦伦进组之后才拿到剧本。据他的说法,剧本中的小凳子只是一个龙套,一个工具人,没有任何的性格特征。“用我们行内的话说,小凳子身上是没有戏的。”
在《还珠格格》中,“小凳子”是漱芳斋里的小太监,和另一个小太监“小桌子”,宫女明月、彩霞,共同伺候着格格们。“小凳子”的戏份,场景局限于漱芳斋,内容也很单一,主要是通报、传话、替主子挨打。
小凳子剧照
此时,薛亦伦对表演的进取心和企图心展现了出来。他开始给小凳子身上加戏,为角色增加了“憨厚”的性格特征。
最终呈现在观众面前的小凳子,圆头圆脸,憨厚老实,甚至带有一丝笨拙,夹在调皮的格格们和严厉的皇后太后中间,手忙脚乱,应付不暇。这种喜感和萌感让观众忍俊不禁。
同时,小凳子的表情里总是洋溢着一种对主子们憨直的忠诚和殷殷关切,让观众忍不住代入他的立场,去担忧和心疼两位格格。
薛亦伦的企图心非常直白,到了北京,他依然想演男一号。
所以他必须重视每一个机会——哪怕是龙套,也要演成个人物。“小桌子的状态和我不一样,他是本地人,没有那么大压力,所以他是能少拍就少拍,我是能抢一个镜头就抢一个镜头。只要画面里有我,我就必须抓紧,让观众记住。”
小凳子的确被记住了,而且一记就是二十多年。
《还珠格格》播出后爆火。到了第二部拍摄的时候,演员们驻扎的宾馆门口,永远有一群粉丝包围。薛亦伦说,这些粉丝主要是去找赵薇、林心如的,但是她们常常戴着帽子口罩,有时认不出来,而配角们光着脸进进出出,粉丝碰上了,就会要求合影签名。
他说自己只是被“捎带脚地喜欢”,而剧集的爆红也带来了诸多实际的好处。薛亦伦把全国各个卫视的综艺都上了一遍,从《快乐大本营》到《超级大赢家》。彼时他的通告费是两三万一场,一年下来,跑了五六十场。
薛亦伦在北京买了房,又买了车。“三环边的房子,那时候只要5000多一平。”
另一重影响是,他走到哪里都不用自我介绍了。《还珠格格》播出后,光是演太监的剧本,薛亦伦就接到了八个。他选了其中两个,《康熙王朝》的小毛子,《少年天子》的聋拉吴,因为这两个太监都是“复杂的人物”。
《康熙王朝》中,小毛子被康熙皇帝打了一顿,派到敌方当卧底,最后为了保护康熙而牺牲。
《少年天子》中,聋拉吴喜欢一位妃子,却要想方设法把她送到皇上身边。
薛亦伦演艺生涯的开端,俨然是爽文设定,照此趋势发展下去,他演男一号的目标应该不久就会实现。但是,运气之于演员的重要性,却始终无法被忽视。
薛亦伦的好运气似乎用完了。
《还珠格格》之后,他接到的角色都比小凳子重得多,也更有发挥空间,“但是没办法,没有哪部戏能比还珠更火了。”
《少年天子》剧本临时变动,削弱了他的角色;接下来拍摄的《案发现场》,又因为涉案剧题材限制无缘黄金档。他最喜欢、演得最过瘾的一个角色,是《虎符传奇》中的吕不韦。但是即使导演是《大宅门》的郭宝昌,男女主是正当红的杨幂和冯绍峰,那部戏还是播得无声无息。
在波诡云谲的影视圈,遗憾和错过随处可见,也不可避免。薛亦伦会有意难平,但他说的更多的话是,“没有办法”。
薛亦伦也差一点就错过了《叛逆者》。
2019年疫情后,接到演员统筹邀约的时候,他正在宁波的象山影视基地拍摄网络电影《大航海王》。《叛逆者》的拍摄地在上海,需要他两头跑。他差点因为嫌麻烦而拒绝池田英介这个角色,但是演员统筹从上海开车到象山找他,这份诚意最终打动了他。
薛亦伦说,在中国,像他这样的演员不少于10万人。通常来说,一个剧组,每个配角要备五个演员,“张三来不了,李四来,李四来不了,王五来。因为演员真的太多了。”他至今都不明白剧组为什么非要找他来演池田英介,只能视为一种冥冥中的缘分。
后来知道要和王志文演对手戏,薛亦伦高兴得不得了。他说王志文是中国男演员中,他唯一的偶像。他上大学时,王志文去山东拍《正午阳光》,剧组花十块钱租用了他“超级酷的自行车”。
在《叛逆者》中池田英介“领盒饭”的重头戏里,薛亦伦需要被王志文和朱一龙合力摔倒在地。薛亦伦说,“那场戏难度挺大的,他俩要猛地一把摔倒我,在我落地之前,再抓住我,不能让我真摔下去。而且我不能防备,我要有防备就不对了,这需要很大的信任。”
“王志文老师年纪大了,做这种动作有困难,一龙也有腰伤,但他俩都是老演员、老戏骨了,我就把自己交给他们了。”
让薛亦伦登上热搜的,正是这场戏。他在赶往机场的路上,突然被朋友告知,自己上热搜了,他惊讶而兴奋地打开微博,立刻发了几张自拍,向吃瓜群众报告自己的近况。
很快,在北京举办的《叛逆者》发布会邀请他参加,他也享受到了很久未曾得到的待遇——豪车接送、飞机头等舱和超五星级酒店。
但是让他高兴的是,这一切的获得,都是因为自己演好了一个角色。
在薛亦伦的价值排序中,演戏始终是最重要的。他借着表达对王志文的崇拜,说出了自己的野心。“王志文演戏有一个特点,他的每一个人物都完全不同,他可以把上一个人物的所有痕迹抹掉,而塑造下一个人物。这是演员的最高境界,也是我一直追求的。”
但是对于配角来说,这样很可能意味着,观众看了很多你的戏,却永远记不住你这个人。他对这种可能性欣然接受,并视为一种肯定。“如果没有这次热搜,观众可能也看不出来,池田就是小凳子。只要大家觉得池田演得好,就行了。”
现在,薛亦伦正在同时拍摄两部戏。仙侠剧《沉香如屑》中,他饰演花族族长,现代剧《关于唐医生的一切》中,他饰演医院的病人。两部戏同时拍,在两座城市之间来回穿梭,这是薛亦伦的常态,他早已适应这样的节奏。
以薛亦伦的经验和资历,目前他接到的角色,往往戏份不多,但只要一出场,就有重头戏。薛亦伦用《叛逆者》的例子来强调自己这类演员的重要性。他在《叛逆者》中只出现了两集,16集出场,17集下线,总时长不过半小时。
他饰演的角色,表面是商人,实际是日本军方特务。角色甫一出场,就自带大反派的气场。“随着演员阅历的增加,他往那一站,就是一个人物。观众一看,好家伙,这个人这么厉害,肯定是个狠角色,大boss,结果两集就死了,观众就会想,好家伙,后边肯定还有更厉害的。这样一个又一个厉害的人物堆起来,这个戏才能有分量。”
从2018年到2021年,薛亦伦总共拍了15个这样的角色,其中不乏颇受关注的剧集。在《传闻中的陈芊芊》中,他饰演赵露思找来探讨剧本的话本先生。《有翡》中,他饰演三春客栈掌柜花正。
《传闻中的陈芊芊》中薛亦伦饰演话本先生
和外界对“腰部演员”的想象不同,在影视寒冬的大背景下,薛亦伦并不缺戏拍。“一个戏里,有名有姓的演员有200个,大家认识的可能只有几个顶流大腕儿,但是剧组需要大量我这样的演员。”
虽然片约不断,但薛亦伦的苦恼依然是,年轻时一度奋力追求的好角色,成了可遇不可求的东西,只能交给机会和命运。
他慢慢地接受了自己很难再有机会演男一号的现实。现在,他也会看在老关系和钱的份上,去演一些不痛不痒、没有创作空间的角色。他也在等待自己变得更苍老一些,好去演男主和女主的爸爸。现在的他尚且有些尴尬,演爸爸还会被嫌年轻。
《许你浮生若梦》中饰演男二号的爸爸
事实上,像薛亦伦这样不大出名的资深演员,通过试戏争取角色的机会是很少的。
一方面,演了这么多角色,水平业内都清楚,除非是一些对演员状态很苛刻的电影,会需要试戏,大部分情况下,演员都是在不知情的时候被挑选的。“我的选择是狭窄的,是人家选我,有很多我想演的角色,人家觉得我不合适,我也没有办法。”薛亦伦说。
另一方面,很多资深演员有身份包袱,不愿意试戏。薛亦伦却坦白地说:“我非常愿意试戏,因为演戏是我的长项,只要导演提出让我去试,我太高兴了,我有这个自信,你肯定能看上我。”
谈到机遇,他说的最多的是“没有办法”和“顺其自然”。能让他语气笃定而骄傲的只有两件事:对自己业务能力的自信,和对演戏的热爱。
对于薛亦伦,兴趣和工作是高度重合的,这让他感到幸福。“很多人工作是痛苦的,一上班就盼着下班,我拍戏的时候,恨不得最好再多拍两个小时,多拍一天。”
他在接受媒体采访时重复着这样一句话:“如果给我两个亿,让我这辈子不许再拍戏,我是不会同意的。那样人生就太无聊了。”
薛亦伦调侃自己,说自己虽然不红,但是“旺主角”。赵薇、范冰冰自不必说,邓超、朱一龙、赵露思,也都是跟他合作之后红起来的。
玩笑归玩笑,来北京混演艺圈的20多年,薛亦伦的确亲眼目睹了一代又一代一线明星的崛起。
薛亦伦和赵露思 图源 薛亦伦微博
有些人变了,有些人没变,作为局中的旁观者,他只能敛起一些故事,压在箱底,不可轻易言说。
“红不红”的问题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困扰着他,倒不是羡慕别人挣了多少钱,而是演戏上的“不服气”,他始终觉得自己的业务能力和表演经验不比别人差。
从小家境优渥,以及早年走红积累的资本,让他“这辈子没受过什么穷”,对物质也没有太大的欲望。
娱乐圈浮华,但他没什么攀比心。房子不需要多大,百十来平,一家人够住。“顶流坐阿尔法,我坐个别克商务。别克商务也能躺里边睡觉,也有真皮座椅,有空调,很舒服,就挺好。”
降落的是欲望,没有降落的是野心。
「最人物」提到演员张颂文,默默无闻了很多年的龙套配角,因为《隐秘的角落》中一个角色,一朝天下知,被观众们当成“沧海遗珠”,如今终于可以演主角了。
薛亦伦说,张颂文这样的演员爆红,给他带来的不是刺激,而是欣慰。“张颂文是个好演员,我的想法是,机会一旦给了我,我也不会比他差,也会出头的。运气还没到,但是张颂文都出来了,我也许就不远了。”
薛亦伦在机场偶遇张颂文
45岁的薛亦伦,仍然葆有着20岁的野心,但同时,“顺其自然”四个字像缓冲地带,在野心与现实之间,保护着他,让他保持中年人的体面与豁达。
“不火归不火,但是我一定要把人物演好,机会一旦来了,就像这次《叛逆者》被大家看到,我一定得是演得好的,这就是我最大的努力,别的我控制不了。”
薛亦伦对「最人物」直言,“我期待有更多的媒体来报道我,这样才会有更多的导演来发掘我,我才有更多机会去创作更好的人物。完成人物的那一刻,那种满足感和幸福感是任何事情都无法替代的。”